冬天是最寒冷的季节，但也是最能感受到温暖的季节。天文学上规定，冬天是从太阳直射南回归线那天开始的。你不知道天文学是什么，但二十四节气没有谁比你更精通。每年一到冬至，你就开始唱起那首古老而熟悉的《数九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冬至是真正冬天的开始，也是数九的第一天。
记忆中每年的冬至都下着大雪。天亮得最晚，胡同被积雪盖了厚厚一层，睡眼惺忪的我兜里揣着你刚烙好的馍片，蹬上小靴子，你弓着腰用扫帚为我扫出一条宽阔的道路，回头却看见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你堆在路旁的积雪上。“傻孩子，鞋都湿了，长了冻疮可了不得……”你杵着扫帚对我喊。我一下没了睡意，笑着闹着从你身边飞奔过去。“天短了，下学快回家，今天给你包饺子吃……”天亮了又黑了，我拖着大鼻涕踩着脚印进了屋。屋子里的火炉烧得正旺，你放下手里面皮和筷子，掏出手绢儿把我的鼻涕擦掉。火光透过炉缝把你照得闪闪发亮，热腾腾的猪肉大葱馅儿饺子出锅了。我含着滚烫的饺子流着哈喇子问你为啥今天要吃饺子，“冬至大如年，过了今天就冷了，今儿吃了肉饺子，一个冬天都不长病”，你从自己碗里夹几个馅多的饺子给我，“慢点吃，都是你的。”你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着说。
“三九四九冰上走”。屋顶上的积雪被太阳晒化了，还没等流下来，就被三九天的冷风吹成了“冰溜子”，一条条晶莹剔透挂在屋檐上。你拿出最厚的棉衣棉裤套在我身上：“三九天里冻死过好多人哩，咱可得穿厚点。”我浑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圆滚滚的像个皮球。你帮我把书包背上，牵起我的手。路上的冰在黑暗中反射出悠悠的月光，你的三寸小脚小心翼翼地走着，我拉着你粗糙的大手，说什么也不让你送到校门口。你拧不过我只好就站在那里，朝越走越远的我喊：“好生听先生的话，到了屋里头可别脱衣服啊……”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听不见了，我回头偷看一眼，你又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回家去了。
“五九六九看杨柳”。放寒假了，屋檐上的“冰溜子”滴答滴答地滴着水，天不那么冷了，我却感冒了。吃了药懒懒地躺在床上，咳醒的时候不知是晚上几点。你拉开床头灯，给我掖掖被脚，去炉子上给我盛一碗睡前熬的糖梨水，哄我喝下。不知你从哪淘来的土方子，竟然真的不咳了。迷迷糊糊中一双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心安地睡着了。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鞭炮声还没响完，新的一年就来了。阳光暖洋洋地晒着，连风里也掺了一丝暖意，我急切地想脱掉棉衣，却被你的碎碎念制止住：“九个九数不完，冬天就过不完，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错不了！”夜幕降临，我又忍不住凑到火炉前，蹭蹭你身上被火烤的温暖。你递给我一块烤得黄澄澄的地瓜，看着窗外被大风吹散的雪花，伸出食指点点我的额头：“臭妮子，这下不要脱棉衣了吧。”我低头咬一大口地瓜，满嘴都是香甜和温暖。不知为何，却希望冬天能长一点，数九的日子，能再多一点。
冬天终究是过完了，院子里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花。我跟爸爸去看你，把长在你坟头的乱草拔一拔，被风吹乱的石头垒一垒，在你坟前种上一棵小松竹。走的时候我偷偷回头看你，这一次，你一直站在那里，再也不会转身回家了。“奶奶，到了‘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候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讲。
可是再也听不到你给我唱这首《数九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