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
“春天来了,故乡的海棠花本该开了”,我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道。
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很大、很繁华,高楼林立,立交纵横。浓郁的都市气息混杂着汽车尾气包裹住整个城市,原本湛蓝的天幕之上仿佛糊了一层灰。傍晚时分,各形各色的汽车塞满了街道,行人在灯火通明的夜色里摩肩接踵,神色恍惚而迷离。城市里没有白天和黑夜,也没有四季。
我起身披上大衣,推开门去,加入了流水一样的人群。
每年春天,花开时节,我都发了疯一样地想念故乡的海棠花,想念那段温软香甜的童年岁月。在每一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夜里,闭上双眼,我总能听见一簇簇火红的海棠在飒飒的风里齐声歌唱,那幽咽的声音宛若昆曲悠扬,催人断肠。
二
故乡的海棠树,是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树,是古老而神奇的象征。
每年春天,月色皎洁的夜晚,暖风吹拂的时刻,一树树海棠花齐声歌唱,像遥远的海浪冲刷着沙滩,那阵阵细小而迷人的合声穿越时空,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不老不朽。世人都说海棠无香,可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是常年浸润在海棠浓郁的香气里的。
与这些海棠一起生长的,是故乡的昆曲。相传当年翰林学士贯云石,爱慕江南风物,憧憬恬静闲适的生活,后辞官不做,隐居江南,在钱塘卖药为生,自号“芦花道人”。他善作散曲,所作的曲调婉转悠扬,渐渐流传至明代,为“昆腔”的先驱。在我的故乡,人人都会唱上那么几句。每逢佳节,搭起简易的戏台,随便谁家的姑娘穿上戏服扮上妆,往台上一站,都是活脱脱的角儿。
朦胧的天光下,简陋的台柱之间,身着锦衣秀裳的古装女子,正轻摆柳腰,舞动水袖。樱桃小嘴一张,阵阵动人的旋律便在天际之间回转,婉转悠扬的唱腔缠绵悱恻、扣人心弦。当真是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那时的我常随着奶奶去听戏,只是年幼的我听不懂戏文,也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何每每听到那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都忍不住揩揩眼角的泪痕。海棠花馥郁的香气轻轻刺激着我的鼻孔,风里带着海棠的腥甜,格外催人入眠,我于是总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沉沉睡去,不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觉醒来,人已散去,海棠依旧。
三
我深爱着我的故乡,但是我却背离了它,背离了昆曲和大片大片盛放的海棠花。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成为小镇里不可多得的大学生。临走那天,几乎所有的邻居都来送我,阿婆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愿松开,我在亲人婆娑的泪眼中告别了我的故乡。只记得那一年的海棠花开的格外艳,一阵风吹来,大片大片的海棠齐声呜咽,仿佛在向我告别。我登上了绿皮火车,一头扎进茫茫人海,踏上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征途。
那时的我从未质疑过自己的选择,直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在陌生的城市里四处碰壁,有关故乡的那段温软的时光才出来撩拨我的心。海棠、昆腔,常常在夜里入侵我的大脑,赐我一场甜美的梦境,一觉醒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内心顿时生出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
于是,我开始发了疯地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海棠。而我,却再也无法回去了。
商业的触角还是伸到了我的故乡,开发商垂涎上了这片宝地。低矮的房屋被推平,斑驳的青石板路被重新改造,甚至连那些默默生长了几百年的海棠树也不能幸免,逃脱不了被砍掉的命运。
我曾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那个场景,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故乡的海棠却仿佛一夜之间开出了红艳艳的花,它们簇拥着、疯长着,在风的吹拂之下沙沙作响。那是绝望的尖叫,是临死之前最后的抵抗。
其实昆曲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历经千百年沧桑,被尊为“戏曲之母”的昆腔还是一样被人们遗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残垣”,繁华落尽,空余戏台摇摇欲坠,一地凄凉。
四
草长莺飞四月天,烟雨迷蒙江南水。
海棠花如期开放,随着风儿轻轻开口歌唱,花瓣无声坠落,留下满院芳香。不远处有个戏台,依稀看见一个古装美人,水袖轻舞,咿呀而唱……
海棠依旧,昆曲悠扬。
我做了一个冗长而甜美的梦啊,梦里是昆山千灯,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