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不明不白地睡去又惊醒,神智不大清楚。
我在哪?
哦,趴在草丛里。
草丛在哪?
在岸边。
岸?是什么岸?
当然是河岸,是有着那座桥的河流的岸。
我来做什么的?
等一个人,他打马过桥来。
好,事情理清楚了。现在时间还早,那个人要晚上才到,眼下我较为清闲,可以好好数清那些啃啮我的小虫子。
从左往右飞过去一只,加上茅草尖上的两只是三只,有另外三只绕着我蜷曲油腻的发打圈圈,右边好像又横着过来一只……等一下,那只是不是刚才数过?水边阴潮,我又脏污,围着我的虫子像那个人的护卫一样多,又没他们那样整齐地排列,一只只经过,想弄清具体数量真的很困难。
不多一会儿,虫子数得心气浮躁,饿了几天的肚子疯狂叫嚣,我不得不翻个身,勒紧了腰上的布带。翻身时隐约从衣服的破洞里看到已经溃烂的伤口,刺刺的,有点痒,不是很疼。既然不疼,我也就不去管它。
其实我匍匐的地方离岸边有些距离,主要是为着不在人群里显得瞩目,还有些私人原因:我实在是讨厌镜子,以至于,连如镜的河水都连带厌恶上了。当初临着崖照着水,全然不敢相信那个丑恶如厉鬼的家伙是我。
我不由想起了子固,即使我成了这副样子,他也必能认得。有一友如此,吾复何求?不过让我痛心的是,有些事他不懂。堂堂君子怎么能怀着不忠之心侍奉一君,侍奉了此人又怎能痛下杀手?我今天这步境地,虽说笨,虽说困难,但于心上总是无愧的,传之后世,也算为人做了楷模,好好匡扶正义之气。
我真想捋捋胡须,手放上去才想起来胡子眉毛还有大半头发都让我上次一桶漆浇没了去,摸到的只有凹凸不平的浅坑。
突然之间觉得十分无聊,手闲得拽拽草根,草根太硬拽不动,勒得手疼。真奇怪,当初涂漆吞炭不觉其苦,现今竟会因这小事而矫情起来。
身下冷冷的有些硌,那是昨夜磨光的剑,就佩在破衣摆下。也不知此剑能否助我诛杀那人,神婆的咒语当是灵验的吧?也不知这咒语能不能和他的命数相抗衡,上次潜入宫中如此轻易地就叫他发觉了,果是有神灵庇佑,但这次我精研此道,应不会放他逃去,再不济也能添上几刀。
鞋子破极了,还是脱了去,免得影响走路。自此向桥头,不过十余步,十余步内诛杀此僚,侍从反应不及,或是可以成功。鞋可不能碍事,就丢在水中,看谁有缘拾我衣履。
刚刚打从身边过去几个人,仿佛是在看我?他们认出我来了?不该。应是见着形容如此猥琐的老乞儿略有些惊异,老乞儿用来形容我,恰如其分。这么一个老货面目可憎地躺在地上,是有些不堪入目。我往树荫处挪了挪,尽管此时太阳已经西坠,但还是在树下投了一小块影斑,刚好容我躺下。
眼还是沉,几乎打不开,这是第几日没合眼了……我方才好像睡着一会儿?
我能刺得他吗?若是不幸被俘,他还会放我吗?叱!他放了我又如何,还得再来三年,也不知是多少个三年了。
其实看他行事相较智伯更像个明主,理事更公正,待人也礼让器重,最难得的是宽和大度……什么宽和,装出来的好皮相!宽和者能割智伯头颅做漆器饮酒?不过暴徒耳!他要做明君贤主让他去做吧,贤者顾虑多,顾虑一多,我就有机会。
我直起身,靠树箕踞,不停地想:什么时辰了?他怎么还不来,照往日而言他早该到了,行程因什么耽误了?还是走漏了风声,他们知是有人伏击此处,不来了?我腾地站起,也未见有人刺探,不,是当初那一行脚夫!定是他们有报于赵襄!我该如何,他们怕是已经预谋好要合围我了,就等着我上钩呢,兀那小人!
我想先行撤去,来日再谋大事。但还是按捺住性子,决定再等等,看看动向。靠着的那棵老树同我一般丑,好大一只臂膀被雷劈了,半掉不掉地挂在上面。我顺着树干缓缓下滑,终于一屁股跌在地上,掀起一层薄土。
弄不清是多久过去,天色都暗了,身边没了人,我心下稍微安定一些。这一惊吃得好,吃得我腹中再没饿感,发凉的四肢缓过劲来好像也更有力了。有多久没有精神这么好过?抖擞地像个少年郎!智伯,等我!
又想到智伯了,智伯是多好一个人啊,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对我尊重如斯。独智伯以国士待我,我故以国士报之!智伯遭小人围而攻之,死后尸首不能全,还遭非人凌辱头颅,此恨极矣!不可不报。
我心气难平,摸着剑,又合上眼养了一会儿神。
哒哒哒,他的马来了,我拔出剑冲上去。
《史记》有云:晋豫让刺襄子未果,乃求其衣而击之,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