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我学骑自行车。那还是个大夏天,日头像锅底下燃烧的干柴,噼里啪啦往外蹦火星子。
我骑的车子是我妈结婚时的嫁妆,永久牌的。车子停放在院里,活似高傲的小鹿儿。骑上它,跑得飞快,下坡时我还不大爱用闸,28的大轮子卯足了劲像黄鼠狼一样飞蹿。我小心翼翼地玩弄不需第三个点来支撑的平衡,靠我稚嫩屁股上的肌肉来体验地势的起伏,公路两旁成排的树飞快地向后撤退,铃铛撒了欢地一路响,感觉自己比大圣还要快活。
我妈的车子有根大梁,虽然显得特精神,但是我却不怎么待见它。我的肩膀正好与车座平齐,所以经常下去上不来,上来下不去。当时最急切的梦想就是快长大骑车时脚能够到地面,或者我们万元户大队书记送我一辆矮一点的自行车,最好不要有大梁。
等我千辛万苦骑上去了,想要下车的时候,还非得找个麦秸垛歪上去才不至于把胳膊和膝盖摔个稀烂。但万一角度寻不合适,落一身刺挠不说,总得挂点彩。我妈心疼她的车子,擎着扫把逮我,说我把车子给摔没了皮。但我妈终究还是我妈,给我备着香粉,在我的皮不见了以后,搽上一点止血。那种香粉与大姑娘擦在脸上的粉是一样的,在圆柱形的扁纸盒里,藏在我家黑白电视机后面,与茶叶盒子一类趴在一起。
那时候我家养了几只鸡,它们对白色面粉状的香粉很感兴趣。我膝盖上盖了粉的伤终于结了疤,就在快要长好的时候,一只大笨鸡趁我不备,一伸头把我膝盖上的粉块儿啄了去,血又汩汩地冒出来。我大惊:呀!鸡吃了我的肉!我大哭着让我爸把那只鸡杀了给我养伤。后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鸡肉的原因,我心情大好,伤也没了,又驾着我的“坐骑”,呼啦啦翱翔在村子里的街道上。
我家的那个茶叶盒子,四面都印着风景画。我闲下来的时候就抱着茶叶盒子研究,最漂亮的那一面印着高高的大楼,江水从塔的前面流过,波光闪闪甚是漂亮,比我们村北的大水库好看的多。
我妈说那儿可能是北京,于是我说我要去北京,起码得到那江里扎个猛子再出来。等我上学的时候,我同桌王大强说那是上海的东方明珠塔,我说:“你放屁!我妈说那是北京!”
王大强扛着大脑袋说:“你妈放屁!那是上海!”
为此我还把他给揍了。
王大强一年四季都挂着鼻涕,隔几秒就往里使劲吸一下。鼻涕像极了藏在洞口的两只小白鼠。我呵斥他:
“吸吸吸!你烦人不烦人!英雄哪有流鼻涕的!”
王大强委屈地擤出鼻涕抹在鞋底上,不一会儿接着开始吸。我们打过那架后,没过几天,王大强就又坐在了我自行车的后座上。我们一起去南大河捞虾,到栗子园去摘酸枣,去洼地偷西瓜,去西岭上俯视我们的村子。
王大强的奶奶是个神婆,王大强告诉我,他奶奶说西岭亡灵很多,让我不要大声说话。有一次我在西岭不小心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接着后背一阵发凉,我被自己吓哭了,王大强捂着肚子笑,他笑着笑着也哇哇地哭了,还说让我救他。那个下午,王大强的阑尾就被割了。
我俩的车子一过,土路上掀起一阵尘土,感觉像骑在扬蹄奋进的战马之上,我和王大强就是砍头只当风吹帽的大将军。
我爸有本破烂的彩色地图,它对我认识世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那是一本小册子,中间脱掉了几页,外头还用我妈缝棉被的针线串了几个来回。我爸指着那些轮廓认真地说:“这是陆地,这是海,这片儿是中国,这儿是咱家,这儿就是……美国……”
我问我爸说:“咱家到美国这么近啊,拿根筷子,担在陆地上,咱就能从海上去美国了。”
“不行!筷子可不行!”
“那搓衣板呢?”
“也不行,很远很远的。”我爸说。
不过,我那时坚信,只要我骑上我妈的大梁自行车,一路向东飞驰,不多时日就会到美国了。
半个月前,我给我爸打电话说:“我要去美国了。”
我爸在电话里问,“得坐飞机吧?多长时间能到?”
如今,家里的茶叶盒子早就卖了废铁,我爸嫌我给他买的茶叶包装得不像样子,里三层外三层。茶叶喝完,我妈舍不得把盒子扔了,里面的小盒子仍旧盛茶叶,外面的盒子存鸡蛋。我也不会随便打人了,但有了很多别的臭毛病。
窗子下面是一堆废弃的铁,锈迹已经爬满了它,闭上眼睛一闻:嗯,是我的车。我朝它狠狠踢了一脚:妈的,你不是永久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