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当第一片叶子发黄,坠落,铺地的时候,多年的好友突然对我说,“不得不承认,我很要强,还有点急功近利。”我张口结舌,觉得不可思议。不是惊异于他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而是在他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仍能对其有个客观的甚至本身就如此的人所难以接受的评价。
朋友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对于突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人,其神经是极其敏感脆弱的,你不知道下一秒它是踏上正确的轨道负箧曳行,还是迅速转回原来的执念变本加厉,觉得那一时的想法恍如笑话。
该诚实地点头?该编个善意的谎言安慰?我茫然无措,恨自己不是心理学家,就拿风当挡箭牌,隐沉其中缄默不语。
大功大利未必所有人都能有,若无小功小利,那才是谎言。只要不丧失原则和本分,追求,有何不可。就开始安慰朋友。
他笑了。
这里的树,枝叶压得很低,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半垂在枝上,就等风来送它最后一程。朋友很高,伸手就够了下来,捏在掌心端详了许久,然后叶子随着他的嘴角一起上扬又下落。
叶片承受了太多,超过它自身的容量时,就会发黄,压垮,坠地,融进泥土化成养分供给来春的新苗。他说。
“哟,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多情了,真看不出你冷峻的外表下还隐藏着这样的一面。”我调侃道,瞬间又觉得,此时不应玩笑,遂噤了声。
他自顾自地说,当初的我如一片刚冒芽的嫩叶,对世间的所有都充满好奇,仗着自己是新生,天不怕地不怕,四处闯荡,总想着干一番大事,想着别人提到我时总会羡慕地称赞我多么多么厉害。初出茅庐的人总是有点急功近利的,在不知道结果如何时总认为干什么都能成功。有了点小成就后就沾沾自喜,不知天高地厚,甚至对同样努力却无成就的人颐指气使后嗤之以鼻。因为要强,所以容不得自己犯一点错,但凡圣人都会有过,无人可避,何况是我。明知自己不是圣人,也非要把圣人的光环套在头上。于是更加努力,赞赏也随之而来,赞赏多了便融不进一粒批评之沙,我从不会想到,名利越多,做的事情就越多,责任的担子自会加重,压得腰酸背痛难免有哪个肢体不听使唤就松了零件生了锈,酿下大错。那些拍手叫好的人全都拍案而起,与自己得意时看不起他人的神情如出一辙。痛心,悔恨,我也能尝到难受的滋味啊。
我瞥见他眼角垂落,泛起一层水光,定睛细看时竟熠熠闪光。
“人总在受挫之后才懂得反思,”他看了看我,继续说,“若不犯错,我永远不知刺猬的肚皮在哪里,就学不会如何更好地防御和保护。遇到的一些人一些事,是注定会刻在你生命的紋络里,把轮廓一点点加深,变粗,直至清晰可辨,那是经历的痕迹。多年之后,当我们把沉痛的记忆脉络重新抚摸时,触及指肚的感觉已注入了美好的温度。挫折和打击,是为了更好的成就。”
耳边飘起他爽朗的笑声,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释然。要强,功利,我也有过,这颗低低的树上也一定有我的一片叶子。都说过程比结果更美丽,有多少人是为了那个结果才在追求的过程中挥汗如雨的呢,汗可擦掉,雨可蒸发,于是外人只能看到你的结果,而不会对你的过程说三道四,更不会追究你为何会要这样的结果。
记得有人问过我,xx是某会会长,xxx是某副主席,那你是什么?竟一时语塞,因为我什么都不是,像一片枯萎的叶子静等生命的完结。既然要完结了,又在乎什么呢?忘记是如何回答他的了,只记得心胸坦然,无愧无怨。
树叶的生命只有一个春秋,人不像树叶,而是一棵树,每一次叶落归根,春吐新芽都是一番成长的轮回。春风一个爱的轻吻,树里的嫩芽便睁开迷蒙的双眼,承接阳光雨露,寻觅自己的旅途。风景看够了,脉络清晰了,绿衣换黄衣了,听见土地的温柔召唤了,它就该为树根蓄积养分尽点绵薄之力了。
叶的重量甚轻,力量却甚大,任凭多强劲的风都无法阻止它落地的结局。一段生命的完结谁也阻止不了。完结不等于结束,它化作另一种无形的东西孕育着新的开始,若仔细点,新生里你定能找到它曾经的影子,多了份坦荡和成熟罢了。
又逢落叶铺地,至此,我不知道在自己这颗树上已经掉失了多少叶片,新长了多少幼叶,仅是感觉,每一次受挫时,全身的叶片都会枯萎变黄,反思的重量压断根叶后,就迎面抢地,随泥土一起腐烂,氧化成养料供给来年的幼芽。念枝头新生,年年岁岁各不相同。树依然是树,人还是那人,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也都有个相同的名字,叫成长。
我和朋友逆着风奔跑起来,把落叶踩成一曲成长交响乐,惹得层林哗然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