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眸就想起午后的烈日侵袭过整个身子，汗津津的白衬衫丝毫不美观地覆在身上，就像繁复成荫的爬山虎黏在墙上一样，蓬勃而愈发固执。
一抬手就搭在了谁的肩上，放肆地大笑到喘不过气，淡蓝色的天壁下人影重重，像海浪拍打过礁石的声音，支离破碎却又不胜欢欣。
我没有数过郊外村庄里的星星，可谁不是如它一般，揣着胸口那个砰砰乱跳的东西，眼里微微摇荡着纯净的浅纹，渡过了一段年少的日子。就算早知道这种无言的苦涩挥之不去，在另一个时空，我依旧会与他们重逢，什么都不曾改变，也装作看不到改变。走磨得发亮的木桥和码头，看视线所及之处醉人心魄的粉紫色天空，对着暮归的飞鸟出神一时。
暮色四合的湖边，林子深处小小码头上那一叶破败的小船，不知道它是谁的，在这里多少年。它的身体已腐朽发黑，均匀的裂纹里藏着陈年的泥土气味，遥远而潮湿。船底薄薄地铺了一层枯叶与杂物，我们却还是一个一个梦想着坐上去，期待以这种特别的方式摇到不远的对岸。我在梦里坐过这条船，觉得它就是在等我的，有很多次，我从遥不可及的地方回到这里，一身风尘，经年不换……眉如旧，风如旧，阳光如旧。
彼岸就是那栋隐身在绿林竹海里的小楼了。
楼只有两层，墙壁与校园的其他建筑一样被刷成了崭新的枣红色，不见粉刷气息，周围浓密茂盛的各类植被和遮盖满墙的爬山虎绿叶，早已将它装点成一处夏宫，只要走近就有薰风习习拂面而来，轻柔而不刻意，宛若少女的青丝略过了你的脸，不经意间就是一场情窦。楼的顶端是明镜般干净敞亮的青瓦，白天可以倒映出天光云影，活生生是一处有边际棱角的湛蓝天空，偶尔会有钟楼里的白鸽飞来，被我们用餐厅带回的食物喂饱了，它们就静静落在光亮的瓦上，凝视着镜中自己越发肥胖的身躯，不时抬头望望偶然来过的人。到了夏季，丛林里彩蝶翻飞，双翼围着小楼扑出一阵芳香，可以从这里飞到操场，萦绕在正军训的孩子们身旁，极尽活泼，美不胜收。尽管整个校园都如同一所莺歌燕舞的大公园，可最让人安心的地方就在这里，仿佛是温柔的山野里一处静谧仙阁，是唯一可以休憩片刻的地方，事实上也是如此，这里是校园最寂静惬意的一角。它叫悲鸿，是艺术楼，这就可以解释为何终日门可罗雀了。硝烟四起的三年，几乎没有人愿意花费时间来这里，即使是少有的艺术选修课，很多人也是抱着习题过来的。我说喜欢这里，却也没能来过多少次，便是一种身不由己。
第一次进这个校园，来过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悲鸿楼。我走在一群陌生而干净的脸庞里，不急于寻找熟悉的人，情愿一个人多走一会。悲鸿坐落于校园北端，我们从南门口走来，几乎横穿整个偌大的校园，才进了这座小楼。我望了望高阔的穹顶，大气而不失古朴，清爽的林间微风和淡淡的书墨气息交错缭绕，即将考试的紧张也被吹散了三分。从一楼的后窗向外望去，是一个呈宝石绿色的窄湖，湖边细柳的柳梢轻轻点划过水面，几片嫩黄绿色的叶子飘落到湖里，随着轻轻浅浅的涟漪浮动婉转，寂静无声，很是赏心悦目。
那时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可这又有什么关系，缘深定会重逢。我就是那种耐不住寂寞又忍不了喧嚣的人，明知艺术课只能给我一个无关紧要的成绩，每次还是必来无疑，说真的，我也不知道意义何在，可就是放弃不了这种无谓的坚持。
梦想家只能在月光下找到前进的方向，他为此遭受的惩罚是比所有人提前看到曙光。
记得我在这里做过一个风筝，和班里两个男生一起跑到沙排场，边跑边笑，看风筝越飞越高，直到双手被线勒红也停不下来，凸凹不平的沙地拦不住肆意的脚步。我也不甘示弱，硬是从他们手里要过了线圈，牵着它划过天际，有一刻我觉得风筝就是我自己，那本该狂欢的岁月里，被压抑的野性和生命力，在这里尽数释放，无所顾忌。
这门课的老师在旁微笑看着我们，不似一些年轻的主课老师般犀利知性，而是透露着一股温和灵动的美，会耐心听完你说的所有话。
往后很多次，当我在书海里学不下习去，就会任性地跑到悲鸿楼寻她，一边聊天一边看艺术生们越发精进的素描画，铅笔和油墨的味道在那个时候是最让人舒心的，我也动笔尝试过，把在油画课上刚刚完成的作品送给她。后来才想起，她是美术老师，见过优秀的画作千千万，哪里会瞧得上这样的雕虫小技，可忆及她接过时的眼神分明是很快乐，明亮得一尘不染。同样的，如今我还保存着她从上海带回送我的小巧玲珑的香水瓶。之所以是香水瓶，是因为里面的香水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挥发掉了，只留下那个嫩绿底色上面覆盖着刺绣般精致美妙花纹的小瓶子。低头细细一嗅，依稀辨得出那股沁人心脾的浅香。小瓶就像是夏深时刻悲鸿楼的缩影，绿意盎然间夹杂着十分熟悉的味道，你可以把它藏在心底觉得最安全的地方，它也一直在等你归来。
猛然想起这些，才发觉已经好久没有想起了，像那些下午的老歌渐渐被遗忘，那些年华也一去不复返了。
短短的生命里，本就几多聚散，而大多时候，散是远远大过聚的，宛若流水看花，都成过客。徒留那座隐藏在山林深处的楼阁，里面住着曾经的美梦与欢乐，分离过后，心头难舍。
既然忘不掉，那就一直保存着吧。也许在经过无数个夏末之后，还可以步伐匆匆地踏进那栋小楼，绿野清风，山林微光，将纯净的岁月再走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