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邓体格微胖,中年谢顶,浑圆的面庞上架着一副银框方边眼镜。初见其人,便只觉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规矩的教书匠人气质。老邓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因其课上每每高谈阔论、旁征博引,至激昂处更是见解精辟、文辞辛辣,故于全班上下荣获“邓大师”之盛名。
高三复习阶段的生活单调枯燥,幸而每天在老邓的语文课上,我们尚能觅得几丝趣味悠闲。老邓上课与旁人大有不同,尤其语文这一合该照本宣科的课程,他往往是尽了自身的体悟与感受,更加生动形象地讲与我们细听。单单拣语文复习过程中最乏味的字词辨析来说,以往我们只是知道它的读音与释义便算过了,而老邓不仅于此。他首先要从一个一个字的缘起开讲,进而一路勾连串通,所涉故事也无一不谈,由此整堂课过去也才讲了一个词,一个字。在其他人看来这无疑是浪费了宝贵的复习时间,也不是一个高三老师该做的正经事,但老邓做得尽心竭力,我们听得乐在其中。
老邓之所以是老邓,绝不仅仅因为他可以讲得一堂生动热闹的语文课。他是有大智慧的人,这种智慧可以引申到他与旁人相处的每一个细节。
我们自小便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挂在嘴边,然可以身体力行者鲜矣,尤其对于一名老师来说,承认自己知识储备的缺漏更是极为困难。老邓不同,相较于对他满腹文学的钦佩,其勇于说出心中困惑的精神更是令人尊崇。有一堂古文课上,一向无所不知的老邓被一个极为生僻的词给难住,卡顿许久,正当我们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他如何矫饰一通时,不曾想他异常坦然地望向我们道:“这个词我也不会,等回去查过书,知道了再细细讲给你们听。”
到这里,老邓对待自己课堂恭谨的态度显露无疑。其实他完全可以将生词一语带过,又或者含糊不清地解释一遍,但他直截了当承认了。或许这只是一件普通寻常的小事,而老邓毫不犹豫的选择,非但没有打破他自己以往留下的良好形象,也让我对这位“大师”更为偏爱。
我是老邓的课代表,平日里甚有往来,于是知道他的底蕴便比旁人多了几分,深了几层。每次送作业去他的办公室,总能看到桌上堆满一摞语言工具书、文学概论等等,有一回瞧着他正翻着一本厚厚的古文辞典,就忍不住问了他如此勤学的原因,他戏谑答道:“要是肚子里没有点东西,怎么对付得了你们这些家伙?老师也是要跟着你们一起学习的啊。”
老邓心性孤傲,符合中国传统文人的许多特征,又天性多了些旷达、深沉,故而我总能从他在黑板上俊逸飘荡的粉笔字中,瞧出些与俗世所不相称的仙风道骨。在我所有的印象里,他似乎总是一个人在静静做着自己的事。同样也是班主任,他甚少像其他班主任那般,无时无刻不簇拥在年级主任或者学校领导的周围,大概这也就是老邓讲课时会经常提起苏东坡的缘故吧。许多次我都曾清楚地看到,老邓讲苏东坡激动时,不自觉就已经眼眶微微润湿,在空气中缓缓流露的,分明是一种文人对文人的沉重叹息。
高考前的最后一堂语文课上,老邓讲了太多太多,如同此前的每一堂课。曾经他教我们书本里最简单的字词文章,也教我们为人在世最应当谨守的复杂规则,他教我们如何拥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信仰,也教我们怎样保持对世间万物一份怀疑求真的可贵精神。他永远是伫立在四尺见方的讲台旁,一张嘴,便从先秦上古说到民国近代,从诗词歌赋讲到诸子百家,这对我的人生形成了长远的影响和深刻的启发。
初见老邓,并未想其相貌不扬下有如此境界,而相处愈久,愈觉其是“真大师”也。最后临别之际,我清楚记得他怎样平静地说着最后一句,“离开了,最好是不要再回来了,你们是我教过的最后一届,我问心无愧。”
为人师者,以德行第一,学识第二,学识可育国之栋梁,德行才成大国魂魄。我最有幸的,是人生之初便得遇良师,传我以大道,授我以功业,解我于惶惑。高中毕业三年,我不曾去探望过老邓,但我一直谨守着他曾细细讲给我听过的话,也始终记得在他寻常样貌下隐藏的是怎样一种不俗的风骨。
如此,老邓乃“真大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