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庭院里,站着一棵老槐树,百年以来,承欢纳凉,颇得家人的喜爱。老槐树干崎岖,向上伸展,枝干恣意横斜,作逍遥之态。曾祖母告诉我,它是家里最老的老人了,又说树是有灵气的,故而唤它“老神仙”。
常听闻槐树生花清香怡人,可我家这老槐,自我年幼的记忆里,就是无香的。我问过曾祖母,为何我家“老神仙”每年都开花,却半点香气也没有。她叹一口气,说这老槐本是香的,只是后来老了,才没了香气。我不依不饶,坚持问出个缘由,曾祖母却不肯多言,摇摇头说时间太久,记不得了。于是我常常幻想,幻想这老槐花开芬芳的娇媚姿态:每年阳春三月,枝干上便挂上了一串串洁白的花朵,远远望去,像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薄烟。老屋也浸染上槐花的清淡香气,透露出古朴古香的韵味……
我和我家“老神仙”,曾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它是我年幼时期的树洞,任何秘密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它。季夏之月,满天星子闪烁,扑棱扑棱地眨着眼,我便靠着树干席地而坐,趁着身边没有大人,轻轻地抱住“老神仙”,脸颊贴着它皱巴巴的树皮,摩擦着它苍老的记忆,我好像抱着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我对它撒娇,它笑而不语。“怎么办啊,‘老神仙’,我这次数学又没考好,又要被大人骂了。” “我想养一只小鹦鹉,但是爸爸不同意,我好难过啊。老神仙,你不是老树嘛,能不能帮我招来一只鹦鹉啊。”我常常嘟嘟囔囔地催眠了自己,靠着树干沉沉睡去。
飒飒槐树骨,萧萧槐花风。伴随着我长大的老槐树,并非一直是个“闲散神仙”,其中的故事,我后来才慢慢在曾祖母的口中了解到。
曾祖母生在上世纪的二十年代,年幼的时候,正好逢上了日军侵华那屈辱的几年。关于那些年的事儿,我们只能从珍贵的影像资料里见到,从口耳相传的故事里求得。而曾祖母那一辈人,是真真切切地经历,与她一起经历这些的,还有庭院中那棵百年老槐树。“那年春天,槐花开得正旺,香得很,人们都说,这是个好兆头啊。可是谁料,没过几天,鬼子就来了。我们是小脚啊,个子又矮,跑不动。我们就互相馋着,到处地躲。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活下来了,我还吃过鬼子给的糖,哈哈。”曾祖母说起这些,只是轻轻叹气,脸上却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或许这是一种释然?“咱们家的‘老神仙’啊,是一棵有灵气的树。在它年轻的时候,隔着好几家院子,都能闻着香味儿。可自从那年之后,就不愿再开花了,花都没有了,哪里来得香?可是你看,这么多年了,它这不又重新开花了嘛,我盼着啊,它能有香起来的那一天……”我也盼着盼着,老槐树有释怀的那一天。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一方热土。在片土地上,日本军的铁蹄踏过,国民党的炮火轰炸过,每一棵老树都见证过。可是很多人都忘记了,忘记了曾经走过的路。“一个不知道来路的民族,是没有出路的。”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突然觉得,曾祖母的释然是一种铭记,老槐树的无香也是一种铭记,隔着河流一般的岁月,记忆或许模糊,屈辱却永远无法洗去。
我盼着盼着,老槐树能有释怀的那一天,我盼着盼着,它能用另一种方式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