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赶到苍崖山顶的时候，西北角的天空又暗了些，谷风挟杂着戾气冲破了逼仄的沟壑，席卷而来。
崖顶之上一白衫男子负手而立，觉罡风扑至面前，并未做任何动作，风却顿时柔了筋骨，化作眉梢点墨，仅撩起了几缕银发。
砚台心里踌躇，捏着卷在裤腰里的油纸伞，已是带了急色。眼看这天就要下雨，公子却丝毫不察，若是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正犹豫着是否上前，那人却已经回过身来，面色温润，嘴角有笑意，一双眸子是晚夏荷塘里最澄明的碧色，却像是被蒙上了什么东西，幽不见底，波澜不惊。见他缓缓迈着步子走下来，砚台才暗自舒了口气。心却在下一刻又悬了起来。
暴雨一瞬间呼啸而至，砚台怕亓垣淋着雨，让出大半身子来，几乎全部湿透。亓垣却将伞骨轻轻往后推，遮住砚台，袍角一展，顿时消失在雨幕里。“不必再来寻我。”独留下愣愣撑伞的砚台。
亓垣淋了一夜的雨，回来时天还未亮。他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径直走进了偏房。摸索着坐在了床沿上，却又想着自个儿浑身湿透，便搬了个凳子过来，脚背勾住椅脚，缓缓在床头边坐下来。他想摸摸躺在床上的人的手，却停在半空，颓然蜷缩回来。突然不想惊动她，虽然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希望她醒过来。
“阿琬。”亓垣嗓子有些哑，“我又放过了他们。”等不到回应，便兀自说了下去，“我想这么做你一定会欢喜的。”亓垣自嘲地笑笑。那一晚，他生出了满头白发，像是苍老了十岁。从那一天开始江湖上少了神秘侠士阿卑罗王，只有普通寻医的书生亓垣。直到现在，已经一年有余。
亓垣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前尘过往，还好现在他没有失去她。他吻了吻宋琬的手，临走的时候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估摸着时辰应该是天亮了。反正白天与夜晚对他一个瞎子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往桌子上摸索，发现了一套干衣，随后走到内室，浴盆里还生着热气。想必是砚台每隔半个时辰来换一次水，保证他来得时候有热水可用。嘴上不说什么，心下里却是有暖意涌上来。
砚台不过是自己一年前救下的一个小乞丐，那日见他在嚣张跋扈的景王爷马车面前张开双臂护住一个小女孩，脸上带着倔强，他竟鬼使神差地出手救了他，并取名砚台留在身边。他们并没有多少主仆的情谊，他每次派出任务时都会瞒着砚台。不知道什么缘由，他竟然不想他身上沾上跟自己一样的江湖习气。
原来终究是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自从宋琬在自己面前离去的那一晚，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他开始害怕原来的生活，他开始向往阿琬向往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好像醒了。
他仿佛能看到她不止一次地骑在马背上，一次一次冲去危险的地方，她说再帮他们平复一次战乱，等这里和平了，我们再去别的地方。陪我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可好？
他此时多想说一句，好。
马蹄声急，扬起满天尘土。亓垣双腿一夹马肚，白色战马一声嘶鸣，更快速地朝边牧岭奔去。他收到消息，得知燕氏一党勾结官府在岭下设了埋伏，誓要将文氏一族赶尽杀绝。只剩下了几个孩子。亓垣想帮助孩子们平安离开，尽管不久前几个孩子仍然嚷嚷着要和他决裂为宋姑娘报仇。
他不是圣人，却想着总要为阿琬做些事，他想她必是开心的。他好容易拼杀到了中场中央，斗篷忽地一扔，盖在了被歹人围住的三个孩子的头上。飞身上前抱住他们，放在自己马背上，牢牢绑住。摸了摸马雪白的毛，在它耳边说道。去找宋姑娘。随即用尽全身力气一拍马背，白马撞翻了几个匪类，扬长而去。
砚台在宋琬身边打着瞌睡，突然觉得身边的人动了动，砚台一个激灵，带了喜色。
“姑娘是醒了吗。”
亓垣觉得有血糊在自己眼睛上，他想擦一擦，却使不上力。所有人都倒下了，包括他。背后插着三根长矛，将他狠狠钉在地上。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却听不到，只是似乎觉得有个声音，女声带着糯糯却不失爽朗的声音，陪我踏遍万里河山，行侠仗义可好。亓垣一口鲜血涌了上来，绽在白袍上衍开了一朵娇艳的花，他眼神里带着一股释然和希望，嘴角缓缓扬起。
“姑娘，你醒了。”
一线泪从女子狭长的双目里流出来，湿了枕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