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这是一首被人遗忘的唐诗佳作。
尽管只有寥寥数笔,“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却在曲折反复间,完成了童年、离乱、惊见、喜逢、忆旧、畅叙、伤别、喟叹的一系列场景的切换和各个画面的构建,以凝练的笔触写尽了人间悲欢离合。其中,最喜欢的,除了历代评论家常提到的惊见相逢一幕,便是畅叙后的伤别之情景。
袁行霈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中说“中晚唐,社会动荡,战乱不断,烽火连绵,士人迁徙漂泊,羁旅行役……亲朋之间的离散间隔成为常事。而最为难堪的,是久别相逢旋即又别……人生的苦楚与无奈,只有个中人方能深切体会。”试想与邻家的玩伴,或许在一个幽静富足的村庄,一同玩耍,一起成长,不担心明天会如何,也不知道当下的土地有多大的阴云密布。那场十年征战就猝不及防地来了,于是硝烟中来不及告别便四散逃亡。就像《一九四二》里面那望不到边际的逃荒队伍,黄土遍野中随时有人倒下。那场惊见与相逢,就这样到来,积攒了多少年的岁月坎坷与人世变化。也许那场彻夜漫谈跨越了时间,牵扯了众人,有无尽的唏嘘和庆幸,但那伤别的景况,早已被铺垫了一层又一层。
马丕环在《“事极纤细,情极逼真”——读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一文中说:“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诗,在咏别诗中别树一帜,脱颖而出,是与诗人成功地表现久别重逢特定情境中的悲欢离合和瞬息间心灵变化的轨迹是分不开的。”
所谓“瞬息间心灵变化”,指的是从平常之心到惊喜、到感怀、到感叹、到分离时的不舍和对前景的担忧等情感的跳跃。这种心理变化的摹写常常为人称道。除心灵变化之外,还有从今日到昨日、再从今日到明日的时间上的跳跃,以及从十年前的生活场景到纷纷的人群,从回忆中的小时候到十年经历,从畅谈的此地到远处的暮鼓晨钟、巴陵古道、秋山几重,完成了空间的跳跃,同时造就了各个时空场景的对比,有顿挫之感。
关于悲欢离合,我觉得此诗还有以小窥大的繁复层次感。这种离乱故事不是仅仅在诗人和其外弟身上上演,更是无数渺小的生命、飘零的身世组成的无数分裂的家庭、无数失散的亲朋;既是个人的“身世浮沉雨打萍”,也是社会与国家的“山河破碎风飘絮”,更有亘古不变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常常想起荣获泰山文艺奖的我校原创微电影作品《我们》,描述了学生毕业分离的故事,主题曲以《岔路口》为题,便是一个很生动的意象。情侣之别,好友之别,师生之别,每一个都无比动人。而于战乱的背景,却是加上了生与死的悲痛。这种“别”不再仅仅是相思、乡情、弟兄情谊,而是坟墓“里头”“外头”的阴阳相隔、彻底不能相见。与此类似的,是很多老年人走遍千山万水,相聚又分别的场景,就像朝韩家属会面的新闻,因为都知道再坚强如磐石的生命,终敌不过岁月无情的消磨。如此一来,再读此诗时,才愈发感人至深,乃至苍凉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