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娥的外婆今年六十九,不久的新年元旦正赶上她的七十大寿。老辈人对于生辰深有讲头——既是大喜,又是劫数。尤其逢十进一,又赶上新年、旧年交替之际,于是这场寻常又隆重的寿宴几乎成了全村人近日里茶余饭后、田间地头的闲聊重点。
当地的村落是典型的南方格局,因山丘多平地少,一家家四四方方的红砖房散布各处,中间还毗邻着经历半个多世纪也仍未倒塌的姜黄黏土砖瓦屋。隆冬季候,新点种的油菜籽探出绿得肥厚的秧苗,白菜宽阔的叶片泛着青,垄上丝瓜架子藤蔓干枯,耷拉地悬吊几个干瘪的丝瓜种,一场晨起间的白霜薄薄打在山丘间蜷曲倒伏的茅草上。
一大早,秋收嫂正赶着自家的羊朝田埂里头去,遇上了从镇上姑娘家回来的刘冬奶奶,两人一照面就拉开话闸聊上了。
“昨天昭娥姑娘也回来了吧?这次姑爷带来了吗?”刘冬奶奶很是热切地问道,表现着自己对于老姐妹的关心。
“姑娘是回来了,倒没瞧着姑爷一块儿,兴许要到摆酒席那几日才来。”
“要是顺贵还在世,昭娥她外婆怕是能过得松爽点。”
一句接一句的搭话间,两人又重翻开了许久之前的陈年旧事,其中主要包括顺贵外公的早逝。秋收嫂与刘冬奶奶一遍又一遍止不住地感慨与叹息,边说着还有意无意地抹着眼中好容易才出来的泪花,直到昭娥远远朝她们走过来时,二人才相视一笑,狡黠地收住了交谈,眼神中满是浑浊的意味。
寿宴前几日,需要早早地编排席位,于是厚厚的一本族谱便从祠堂神位下被恭敬请出。这一编排不要紧,族谱一翻,追根溯源之下,才恍然察觉许多熟人竟已先后辞世,久不相闻。周遭一同翻阅族谱的,除了年纪最长的德崇爷爷看来云淡风轻,其余人皆面色凝重,仿佛落魄。他们大都渐入中年,有的初显老态,有的或还年轻,只是都到了一个承上启下、不进则退的年纪。
新与旧,荣与枯,盛极而衰,否极泰来,这其中林林总总的矛盾有时并不能归咎出来严格的界限。如同油菜秧苗的生长,丝瓜藤蔓的枯萎,以及我们的成长与他们的老去,如此种种都是在经历一个充满动态与韵律的过程,朝一个不可谓之终点的地方静默循环着。
元旦这一日,天光大好,气候暖和,一改之前连月的雨脚不断,阴湿瘴气。
昭娥外婆的寿宴也按照乡俗在自家屋前空地隆重举行,乡下的流水席密密铺开了四五十桌,鲜红的桌布在微微吹拂的风中摆动着,映得一张张形态各异、同样朴素的面庞通红一色。喜宴上,人声鼎沸之处,都夸赞着前一日才从城里回来的姑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坐在别席的刘冬奶奶,更扯起粗糙的嗓子怪叫道:
“昭娥外婆,你好福气呀!”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席间,从前的面孔依稀无几,剩下几个最长一辈的老者零星其中,看着孱弱气虚又不动如山。其余都是新生的孩童,或者不再是孩童的父母叔伯、兄弟姊妹。
昭娥外婆期间总眯笑着,看着哪一个小孩儿扑过来便颤巍巍伸出手,乐乐呵呵地团抱在怀里。她的手背可以清楚找到生命消耗的迹象:老年斑肆意地长满,血管一条条泾渭分明,皮肤则因为水分的缺乏而黯然失色、皱皱巴巴。此时令她最感到高兴的,不是大家口中的“福气”,只是这大半年来儿孙们终于齐齐回到自己身边,自己离再见到老伴儿又近了一年,而这一次诸多人到场的喜宴上,是庆祝生而非死。
一道道人影重重交错其中,酒气浓烈散开,空气与时间也有些迷离微醺。只见那深冬的日光层层晕开在山丘天地间,蒸融了一层薄薄轻盈的霜,露出了其中的苍老与衰败,也露出了泥土中的孕育与生机。
在粗糙又划满刻痕的砖墙上,张贴着一张写满在座宾客的鲜红的纸,正屋大门两侧同样鲜红的对联,遒劲的笔力挥下墨迹道:
“一元复始,贺家慈古稀添寿;万象更新,庆世上天地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