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缅甸的雨季在七月到来,夹杂泥土中香草和腐殖气息的褐色暴雨彻夜扑打棚顶,那时将军还会从痛苦反复倾轧的诞妄中恢复过来,把手指压向雨水浸透作战图上的远方阵线,甚至会打起精神喝斥下级,挺起身躯在纱一般的雾气中嘶哑呼号,声音徒然消失在击打芭蕉树叶的轰鸣雨幕中。但随着军队往雨雾遮掩的密林更深处行进,他也堕入了记忆的巨大迷宫,他会突然哭泣,从担架上翻下,扑向藤蔓和灌木织成的翠绿屏障,也会时而清醒,向旁边的士兵问询队列是否在向前线行进,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目击着眼前闪烁幽光的黑暗,所有试图唤醒他的声音最终都会被吸入这黑暗里,起初他还能听到远方有声音向他讲述着当年长沙、武汉、黄埔军校的日子,还有人向他发出没有回答的疑问,向他歌颂只存在于理想中的美好将来,当他向这些声音走去时,这些声音便在一瞬间全都消失了,最后他察觉到的只有雨声穿入林间,缓缓织入行进中将士的身影,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寒冷。
将军胸口的枪伤从未有愈合的迹象,反而在雨季到来后迅速溃烂,每夜都有蚂蚁在潮湿的泥沙中啃食血迹。但实在没有人去关心将军的枪伤了,士兵也在迅速的死去,相较于从黑暗处刺来的流弹和照射暴雨的苍白光束,更可怕的是看不见的疾病和瘟疫。每个人的皮肤上都开始洒满锈一样的水泡,眼里生长绿色苔藓,牙齿像叶子一样脆弱,骨骼像老鼠一样吱吱响,单衣既不能抵御漂浮在空中雾一样的死神,也无可抵挡卷入棚内的暴雨雷声,更不能带来丝毫温暖,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来自中国,他们是中国的军人。但他们仍决定要亲自把将军的遗体送回国,哪怕他们只剩下一副泥泞的骨架,哪怕他们也难以活着走出这里,“不能让将军烂在野人山的泥巴里”这句话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听到,因为屋外的暴雨接连不断,如巨石崩塌,但接下来的话显然每个人都明白,“我们要送将军回家。”
回家的只有两千人,他们也带回了将军的遗体和野人山中四万将士阵亡的消息,但这样说并不严谨,带回将军的遗体是上级军官的死令,而直到这上千人出现之前,战报上完全当他们都死掉了。所以中央要远比百姓更加讶异于幸存者的出现,对他们跨越千里河山远征东南亚,在暴雨酷热交杂的土地掀动反攻的所有馈赠是勇士的称谓和书本中至今为他们保留的一小段话,这小小的角落仍十分拥挤,不只留给活下来的人们,还有死在野人山潮湿雨季的数万远征军,还有把血洒在缅甸印度酷热土地上的三十万中国士兵,当然还有将军。但这不是书本的问题,应当留下姓名的甚至没有姓名但应当留下踪迹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没有人知道那片鲜有生人涉足的密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它绝不仁慈,它把幸存者的言语削到只剩下恐慌和战栗。这并不值得称颂啊,于此同时神话一样漏洞百出却浩大辉煌的远征故事却开始在人群中流传,当十五天后将军的葬礼在广州落幕,拥挤的人流如黑色洪水冲垮整个城市,惊醒了黎明时分终于在内心无端挣扎里艰难入睡的他,这个月里他第三次梦到了母亲。
二、
也许是巧合,他参军那天适逢戴安澜将军的浩大葬礼。
父亲死去时他尚且年幼,以至于玫瑰色的火舌吞没长沙时他只是惊讶于橙色光晕撕裂天际动人心魄的和谐壮美,他不曾忘记那时浓烟下大火怎样像海水般涌入街道,墨点似的人影顷刻融化在火光里,甚至记得天心路上楼房倒塌,焚烧的砖石下一个人的脸色胀红—发出油亮,但他丝毫不记得自己母亲的容貌了。哪怕在北方流亡的漫长岁月里母亲没有一刻不把他压在胸口、攥在手心,冰一样的夜晚里擦着眼眶悄悄说话, 除了混乱记忆给他一系列漠不相关的怪诞符号,当他沿着钳子一样强壮又因血水干燥而黏糊糊的指节向上望时,看到的是拥挤人流头顶群鸦似的夜幕和吞食夜幕的紫色光芒。
他也不知道究竟流浪了多长时间,只知道在流浪开始的日子里他的确是有一个姐姐的,突然一天他发现那个一直灰扑扑也一直不开心的女孩消失了,然后意识到她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竟然都没有再出现过,更久甚至直到母亲也离开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自己的姐姐。长沙从来不是终点,甚至也不是转折点,他的流浪从长沙到湘潭,衡阳再到郴州,最后越过韶关进入广州,在广州,他的母亲开始频繁的出现在他梦里,而他开始失眠,他相信就是在那时母亲的脸一点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恐怖的黑暗和燃烧的火。
将军的葬礼实在没有引起他太多的留意,仿佛他已经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后也要死了,因为他突然开始很快的回忆自己重复着寻求庇护的一生。所有人的面孔都在消失,甚至连自己的形象也会消失。他长时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在梦里,人物和声音都融化成一条不息河流,彼此覆盖又相继生长,千百种,上万种面孔融化在一起,微张着嘴巴,眨动着双眼,所有的面孔都变成他的姐姐,呆滞的目光望向雪地里草率的两道车辙,又变成了火光下那个胀红却毫无生气的脸,变成他母亲面前升起的一片雾气,一张死者的脸,一个孩子向他探出手臂,一位将领在窗前远望战线,而一瞬间他又看到将军消失在了雨雾里,一群士兵抬着泥土色的担架,他看到雪飘满平原,冷冷的冰雨冲刷僵直死寂的尸骸,他看到织红整个城市的大火在暴雨中熊熊焚燃,雨水被削成血色的针,城市遍布蒸腾出的橙色雨雾,景象与景象迅速的变换交叠,一扇门迅速的变成一扇残破的门,精美的门,半掩的门,门框上的一块布,白色的刻有浮雕的门。一切都在联系着,流动着,他看到路,看到火,看到手下紧紧按压的留着血的疤口,血从指缝一点点渗出来,有些瞬间他突然又想起了令他震慑的哪些真相,有些瞬间他全无印象,但他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些繁琐冗杂的记忆一直折磨了他五年,直到建国后四川的会战。五年的漫长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与之和解,死亡于他而言不再恐怖而残忍,反而充满平和,在这种巨大阴影的庇护下他心安理得,并且将回忆的疼痛和所有苦难视为那永恒黑暗到来前的片刻不安,12月末攻克四川的战役里,这个孩子为已经抛弃他的国家血战到了最后一刻,囚狱里他感到等待了五年的死神终于到来了,但那一刻他却感到恐惧,如冰一样的夜晚里他再度失眠,并非是为雨声惊起或记忆中浮动的面孔,而是他有了很强的欲望想要说些什么,他担心自己的故事不经说出便不会真实,他想要证明自己也存在过,而他存在的一生已经折磨了他,二十年,他想控诉,想哭泣,现实掠走了他的一切,最后将收回他的灵魂。但从来就没有和解与希望这种事情的,他的故事在从梦中惊醒望到将军的浩大葬礼时便已经结束,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四川的,也不打算知道,更不赞同他在故事里诉说的观点,哪怕当时我一言不发,只是倾听着,但我还是要说——他只是个芸芸众生里最平常的那一个可怜的人。
不辛之处在于,我也是。
三、
参加过两次反攻与一次失败的大围剿后,我瞎着一只眼去了376团,起初一直在吃败仗,从釜山退到大邱再到汉城,三八线慢慢列在了身后,火车也在这个时候消失,我们总在夜里出发,大雪漫过踝,且夜风悚人,常闻整个山谷回啸低吼。我们私下里议论着,是不是打到三八线就完了,韩朝还是这样共治,赔上去几十万人换来这么一个结果纵然谁也不痛快,但这事毕竟是金日成违约在先,谁也没什么好说。可完全不是这样,先在长渊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屠杀,接着大兵压上了咸兴,城市不再留得住我们了,我们就连夜退到丛林和山地里,山谷下行进的军队和我们只隔一层很薄的夜晚,怕他们向山上一望,就会看到我们我们闪着白光的眼。27号晚上,夜空清澈得有如白昼,所有星辰低垂,水滴般堕入密林中,在密林里化成纱一样的细雪,不落一丝声响。我们盯紧了每一支重武器步行军,他们的扎营地,人数,通道线,装备。除了这些,满脑子都像奶一样白。当红色的信号弹把整片北韩的山河雪原都点燃照亮,上万上十万的人群就向长津湖涌去,枪声和叫喊织成一片,如红色的光在空中上下浮荡,雪沙飘满整个峡谷,久久也落不下,黑夜里所有人的脸全都一样,一样的残缺不全,一样的狰狞冷漠,你甚至意识不到自己双手上是光还是成片的血,视野昏暗,泥沙和雪原也啃食双眼,流弹也没有方向,枪火足以把整片天都烧亮,山谷底恍若升起一片熊熊烈火,而我们正向这越烧越旺的火团里冲锋,一层一层的向里围攻,人流和尸骸一起雪崩般向下轰塌,丝毫不畏惧迎面咬上来灼热滚烫的流弹,东西横行的峡谷转瞬间即化为熔炉和废土,莽莽人流牵动着整片大陆向中心塌陷,也不在意这深谷是否深不可测,我们也清楚,敌军的情况只能比我们更加糟糕,遭遇战中所有的智识和军备都是废铁,只有那名为勇气在空中焚烧的力量才管用,勇气在枪炮里淹没,流动蜿蜒整整三公里,三公里,绵延三公里都是我们的部队,而在黎明前,除了勇气,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指望得上,血一样的杂云把大地淬成铁水的颜色,群星混乱的收敛辉芒,向西北倾淌,白昼浸没在喧嚣的战场中。天亮之前我已涌进了美军的人群里,火的海洋里我在拼刺刀和拳头,草色的迷彩服被无数人的血迹涂黑,我全无意识。当太阳从三点的长津湖畔壮烈飘扬起,美军也如子夜般迅速撤到了开城和富川,我们接到的命令向东到广州山脉与371团汇合,协助20军和26军撤退到元山、沙里元两城。在长津湖和上甘岭一带拉起了近千里的封锁线,美军再有前陈的打算,337和372两团便钳形切断美10军团的后备线,将百万洋鬼困死在湖边,支援2、4师的途中我们加入了对美10军336旅的围剿,围剿动用了近百个大团的所有资源,4、9两个师几乎全砸了进去,但半个月里都未见成效,张将军的军队无力抵挡美陆战一师的援军从东北突破279团侧翼,坦克一到了平原便肆意妄为,元山的防线纸像糊的一样仅两天就被彻底撕碎了,大冰箱式的坦克接着硬生生撬开了我们的包围圈,我们西撤入昭阳和库南的界处寻找友军,那里地形曲折,雪层较厚,美军的装备受限较多,我们边退边布下雷区和铁丝网,希望能拖到冬季更深处以便于反攻,但友军里只剩下377、372、064的残部,况且雪层和冰冷季节对我们的阻碍也丝毫不亚于美军,夜里雪墙比钢铁都要坚实,两三层被褥也只能抵挡自己的瑟瑟发抖,这样的夜晚我们要开掘壕沟,布架防线,还要潜过深雪去侦查,热量永远是最后想到的事。后来延风的战局陷入混乱时,我们就顺势退到南江了。那时所有的部队都被打的很散,互相不晓得身边的人属于哪一支队伍,也不清楚该听谁的命令,为什么首长这等人物还会消失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但在冲锋前还是会有口令传下来,向左三公里,坚守4天,6天,9天,向前推到平康,然后又是三到四天的固守令,坚守一个礼拜时我们部队人员已不到汇编时的一半,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灾难,死者并非死于流弹或轰炸,而是死于寒冷和饥饿。虽然后方有板床和颤巍巍的炉火,人还是没日没夜趴在战壕上,虽然饭食就揣在怀里,也没有人愿意分神去啃一口土豆。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兄弟是死是活,冲锋的时候整支部队会有多少人一起跑出去,之后又怎么办,真见到美军该怎么打,见不到又怎么办?多少日子里见不到一个洋鬼子,只有白茫茫的雪原在啃眼睛,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呢?当大雪像绵一样飘下来的时候,我们才收到阻击撤军的命令,但再组织起有威胁性的突破谈何容易,车辆不够,人员不够,燃料不够,距离也不够……在百米高的峡谷上陈兵万人,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走,早些时候雪只漫过脚踝,向长靴里塌,但我们可没有靴子,连长袜也是稀罕物,所以齐膝齐踝区别也不大,冬日愈深,大雪把半边天都覆在山野上,最深处雪足能涨到膝盖,寒意更深,兄弟几个抱在一起哭,透着单衣也能触到冷冰冰的胳膊和背,只有胸口是暖的,死的时候一下子冷下来,我知道,因为冷的胸口可以留住雪。坳山口,对岸的雪峰一个个堆起来,我自己含着一口雪,泪挂在腮帮子上杀的脸疼,我知道那些兄弟都冻死在山上了,最后这场狙击战他们也没法呼号着中国的名字向前冲锋,我又想起的是那些教我歌唱,分我辣酒的哥几个,他们甚至没有受到过这片土地的温暖和新时代的慰籍,就把自己的血洒在了这异国冷冰冰的土地上,我们的血,我们的人民啊,我想到了戴安澜将军,如暴动般的浩大葬礼,想到在攻克四川前最后死掉的哑鬼,想到我的母亲,甚至在睡梦里幻想未来掩面哭泣的囚徒,把我拉扯大但执意让我去参军的姐姐,他们似乎从未离开我,他们又到哪里去了呢?想到在泱泱黑水,千里沃土之外的人民,他们在千里万里的土地上向上望,像星星闪烁着眼,我们终究经历了这样多的不幸,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里,我们是蒙受了多少的不幸,我的国又遭受多少的苦难才坎坎坷坷走到了今天啊,这新的国度到来的这样遥远,但我可以看到他,一个伟大,光明的时代会到来的,我回想我曾经历过所有的岁月,我并未和一切和解,但那些苦难终究还是没有将我击溃,我想起燃烧城池的巨大光晕,想到冰雪覆盖的河流与山峦,曙天中注入太平洋那拖曳着浮冰的河流。我突然有了很多的话想说,太多,这世界是多么美好啊,未来必然更加宏大吧,我希望能看到它,那美好的将来啊,我希望着,并相信我会看到它的,我的心还热切着吗?我的心啊。
世界为什么突然变得这样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