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开始自由写作的时候，是在三年前。那个深冬，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脑。
晚风轻漾，吹动着书桌前的稿纸。我坐在桌前的角落里，看着窗外那几团大而灿烂的红霞。又是菡萏花开的时节，我从潮湿的衣柜里翻腾出那条白色长裙，挂在阳台上，让它随风摇摆——就如同看见了穿了白纱裙的自己，在满是芬芳的荷塘边静默。
糖果色的泳衣滴答滴答地淌着海水，正落在我的脚边。海水有些泛着黄，我蹲下身去捡拾掉落的衣架，鼻子里却突然涌出一股含着腥味的水流，不免让我狠狠的呛了一口，那是海水的涩，还有咸。这样的呛水方式已然不是第一次，夏季的午后，是适合游泳的好时光。在海里仰面躺着，顺着海的波浪轻轻漂动，就像一片叶子抑或是一株绿油油的浮萍。耳朵里咕嘟咕嘟地灌了水，眼睛却依然闭着，周围的一切很安静，我听不见别人说话的声音；然而，远处有一种强烈的声音，我从不知道这声音是来自海水对耳膜的冲击，还是来自自己的心底。我只觉得，在这浩瀚的海上，海草一般的我，是如此的脆弱与渺小；然而在某一瞬间，我又忽然觉得，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一个我。
我把这些莫明的感受都归结于自己的多愁善感。我并不愿意压抑和掩饰这些细碎的小情绪。于是，初秋的银杏树下，老图的门口，落叶飘零的小树林，海浪亲吻脚丫的海边，有我流连的身影。我乞求着能不能有一棵树，能在这个秋，为我留下满树的绿色枝桠和树叶，即使只留下一片，那也足够。然而，时光的步子还是催来了秋的寒意，当最后一片银杏叶随着料峭的风飘落，它带走了村口老槐树下等我回家的奶奶。
我捡起一片通体泛黄的银杏叶，它还带着盛夏的味道。我把它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在它躺着的那两页，用黑色的钢笔深深地写下这一刻心底的记忆。若干片段的时光碎片夹杂在我泛黄的书页里，这是我的青春，我的悸动，我平日里的小情绪。
写作之于我，是一个人的呓语。我常在深夜，打开一个崭新的word文档，伴着电脑屏幕莹莹的光，用指尖去追逐那闪烁着的光标。时间久了，书写便成为一种习惯。后来，我深知，这习惯里，理应有一种原则叫做自由。失去了自由的写作将成为一潭死水，只有那么深，不会流动。我还记得两年前的秋，我在合同上认真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是我跟网站签约的第一本长篇小说，那份欣喜让我至今都难以忘怀。整整一个秋天，我每天都缩在寝室里对着电脑滴滴答答，尽管眼睛干涩地充溢着红红的血丝，尽管吃饭的时候手腕会顺了码字的惯性将汤匙甩出去。我依然努力做好自己对于写作的第一个梦。然而，我渐渐发现，我越来越读不懂自己了。
细碎的情绪，在我心里，是一条又一条的小河，时时刻刻在流动。然而，我每天面对的却是编辑发来的写作模板。于是，按着模板，我开始去构思，或许不应该叫做构思，应该叫做编造。那一个个的人物活在我的笔下，我想给女主人公一个麦穗般的性格，给我的男主角一些怯懦的品性，然而，当我循着这样的思路呼啦啦地进行到五六万字时，编辑却发来一封邮件——“文本待修改章节”。我心慌地点开主页，却发现，大片的章节被锁定，当然，待修改的章节都有编辑的模板作参照。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一个人的性格有多样性，为什么一定要写成扁形人物？”
“因为读者喜欢王子与灰姑娘的情节。”
“可是我想让自己的才子佳人更有特点一点，更打破常规一点。”
“那你得保证点击量，跟你差不多时间签约的卡卡卡卡米现在每天的点击有1000+，你还是按我说的写吧。”
在网文的世界里，每个写手都有一种坚持，或许因了自己对写作的热忱，或许想记录下自己的故事，当然，也或许只是为了钱。网络文学从来不存在罗兰巴特所说的“作者已死”，它允许作者在每个章节都有充分的变动空间。可能一个作者昨晚洗澡的时候想着加一个女主角洗澡的动人情节，然而，第二天早上他骑自行车上了班，接着他可能就把洗澡的情节改成了女主角也骑了一辆自行车被堵在了路上。
笔头枯槁，进行到三十几万字的时候，我判了自己的女主角死刑。我没有按照大纲伊始的约定，在四十万字结束，而是直接草草地画了一个终止符。
“还差六万字，你最近要加快更新。”
“我的故事已经写完了。”
“你知道，提前截稿，网站有权剥夺你的版权和整本书的收益。”
“随你处理吧。”
我关了电脑，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流淌下来。一个秋天，一个冬天，为了这本书，我每天都对主人公的行为动向有着自然而顺畅的安排。然而，我却不能控制他们，我只得修改，让我的隐含的读者死掉，只面对具体化的读者，写下一行行庸俗而又违心的文字。
我把打印出来的模板撕得粉碎。
“见鬼去吧，该死的束缚！”
我的主人公与我之间有着无限的距离，我很多时候，都会忘了他们是我制造出来的。可是每每想起，他们又像我自己的孩子一般，构思的过程是孕育，孕育之后我亲自给他们取了名字，一点点地帮助他们长大。我是深爱他们的，然而，当我把他们终于养的有所健壮，面目清晰之后，却发现，在我心里，他们不过是赤裸裸的畸形儿！我忧伤，我自责，我害怕。
当春天来临，我再一次端坐在书桌前，拿出久违的那本小说稿件，开始修改。我希望它是充满生机的，它带着我的影子，它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我自己，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对于布封的“风格就是本人”的论断，我开始深信不疑。
当夏季的大雨瓢泼而下，当秋季的落叶铺满我的窗台。我在书写中发现自己，也在书写中忘记了自己。然而，我是自由的。我把写着一行行稚嫩诗歌的纸页用绿色的书夹固定起来，放在抽屉的角落里。
如果说，真爱着写作，就循着自己自由的心去让指尖舞蹈起来吧。不要因为诗行的幼稚而责难自己，也不要因为情绪的纷繁而将钢笔丢在灰尘里。细碎的情绪是心灵的宝贵财富，当你真的在写作中发现了自己，你会看见，这些细碎的但却干净的小情绪，就是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