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的山是会说话的。
那时我喜欢独自一人跑进山里,就躲在那颗大松树下,听大山窃窃私语着。“看,那孩子又来了”,“他准又是来采菌子的”,“不,你看那片熟透的野桑葚”……太好了,有菌子还有桑葚——心中一阵欢喜。
菌子是大山的宝贝,总是几株攒在一起藏在树根里,躲在草丛中。每当落雨后,男女老幼几乎半个村的人都会上山找菌。不知为何,这种有毒而且难寻的真菌总教山民们钟情,哪怕不眠不寐,翻山越岭也要一尝鲜香。
野生菌的种类有几百上千种,它们中大部分是不能食用的。我们食用的菌子不过就二三十种而已,但外婆总是不厌其烦一遍遍的教我哪些菌子能吃哪些菌子是有毒的。
而我总是杵着脑袋瞪着眼睛对外婆说:“外婆我知道啦,好看的菌子就是有毒,长得丑的就是能吃的。”
“不,不是这样的,哪能这么辨。”外婆有些着急了,皱了皱眉。“好多模子丑的菌子也有毒的,吃了会死人的,认错就糟了。你听我跟你说,有些……”
其实那些菌子的模样我哪能不知,只是终究受不了外婆这絮絮的说,成心的。我一直很好奇外婆这样一个迷迷糊糊的老太太为何在这些事情上表现出不一样的热忱和认真。
以前和妈妈一起上山找菌的时候,我总要冲在人群的前头,不为菌子的鲜美,只是想早点发现这些小生灵——它们的种子在泥土中沉睡着,在酣甜的梦中,是雨唤醒了它们,让它们一夜间便破土而出,一定是大山要让它们说些什么。
是的,我急切的想知道大山要说的话,是谷底小河里的鱼肥了还是山顶的杨梅红了;是大粗茶树上的蜂窝蜜满了还是山腰的枣熟了。大山从不吝啬,他总把最美味的留给我们还偷偷告诉我们在哪儿。
“茶花底下鸡枞菌,松毛树下牛肝菌,朽树刮木耳,河边摘野菜”无论藏得多深我总能找到,因为这是大山告诉我的。
在那棵松树下,大山的耳语听得我甚是欢喜。不觉间,山谷中飘起了雨,伴着风、伴着炊烟、伴着米饭的香甜、伴着菌子的鲜美、伴着妈妈的呼喊,悠悠地向着我而来。
二、
外婆经常在饭桌上责备妈妈把菜做的不地道,总有一股钢筋混凝土的味,白白浪费了这山里的食材。外婆平时总带着一副笑脸,遇事也不过咧嘴笑过而已。但在这饭食 上,她却尤为认真,总念叨着“这是大山给我们的,我们得好好待它”。其实,平日里再普通不过的三餐在每个山民眼里都是一个仪式,一个灶台上的仪式。
山里食材丰富但做法大都很简单,一碗水,半勺油,几颗红椒,少许盐或许就能成就一道原生态的美食。想来也是,繁琐的工艺手法也许就让那股泥土香在水与火之间消失殆尽了。
妈妈电话里说外婆到山上挖了些野山药,等我回家了应该还有些剩余,炖鸡给我吃。家里人都知道野山药炖鸡是我最爱吃的,自家养的小土鸡和野山药一起炖煮也是山里人家的传统做法,但土鸡不多野山药又珍贵,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一解馋舌。
外婆在屋前院子的左边用竹子编的篱笆围了一个圈,专门喂养本地的小土鸡。
“别看这个鸡又瘦又干,那个肉可好了。”外婆在院子里切着从山上摘下喂鸡的青菜。
混着糠的青菜总能把土鸡养得壮而不肥。“鸡都快要吃的比人好嘞”妈妈打趣地说。
山里人养鸡更像是用时间和汗水做一道原汁原味的佳肴,一点点的让这道菜与大山融为一体,也一点点的让自己与大山融为一体。
后来,我走出了大山,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吃到了更多美味的食物。川菜火辣香气诱人,粤菜手味美艺复杂,苏式糕点精致考究,西北菜则回味无穷。无论从选材,烹制流程以及搭配讲究无不令我称奇道异——原来餐桌之上竟有如此深之文章。
不知为何,一直附着于食物之中的仪式感逐渐消失了,一日三餐更像是一个机械重复的运动。偶尔会回味起舌尖残留的大山的味道,那是一种散发着泥土的味道,是鼻腔里激荡着的茶花芬芳;是唇齿之间缠绕着的瓜果甜香。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为何这味道却在消散,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绿色背影。
看着诸如《舌尖上的中国》、《饮食男女》之类研究人与饮食之间的关系的影片时,我和众多千千万的观众一样除了通过视觉的冲击满足精神味蕾之外也开始怀念起了童年时吃的饭,守在家等着自己回家的妈妈做的菜。
又拿起电话回拨给妈妈,告诉她等下次回家我要吃小时候常吃的那些菜,妈妈亲手做的菜,用山里的食材做的菜。
但是,我却再也想不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
三、
大约在我9岁时,邻居家一家吃了毒菌子,三个人全送了医院。妈妈不让我出来,直到救护车走了我才出门看着。全村的人都目送着那一辆闪烁呼啸着的救护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直到消失在大山雄壮的黑影里面。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抢救过来的,三个人都没事平安回了家。但从此却烙下了阴影——他们再也不吃菌子了。
后来外婆说那是因为邻居家的小孩调皮,不听父母的话,把毒菌子捡回了家还掺进了锅里,最后差点害了一家人。我不相信,谁会那样做呢,别说小孩,大人也会有走眼的时候。可是不论好菌毒菌,都从山里拿出来的,既然大山给了你,你就得拿着。
误食毒菌这种事在山周围的村子是常有的,但没有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大家也还是该怎么过怎么过。依然在雨季进山找菌,依然摘野果解渴,依然找草药治病,依然在山里寻觅着。
其实大山没有硬塞给你什么,他所有的东西全都放那了,黑的,白的,甜的,苦的,好的,坏的。你拿了什么他就给你什么,你都得收着,因为那是你拿的,是大山给的。
年末的时候,河边会长满了黑蚂蚁菜,那是一种形似菠菜叶色黑紫的一种野菜。黑蚂蚁菜微苦味却香浓,和老腊肉一起烹炒是再美味不过的了。
小时候觉得那一丝苦实在多余,现在看来,那一丝苦才是大山的灵魂所在,没了苦,那和菠菜以及其他蔬菜又有什么区别呢。能常吃到野菜的日子也过去很久了,每当我吃完饭咂咂嘴,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咸淡之间,香辣之中,忽地明白,就是少了那一丝苦。
记忆中大山就是那样,日与夜都坐落在那里。也许斗转星移,也许沧海桑田,他留下的印记依旧在那个空间里真实存在过。
我始终是离不开大山的,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一粥一饭,一菜一汤,不论是酸甜还是苦辣,那都是根植于大山记忆里的味道。
四、
雨季又到了,菌子陆陆续续的破了土,杨梅红了一树又一树,山民们的餐桌上又出现了肥美的鱼……而匆忙中,大山又在孕育着一批他新的珍宝,最终又将变成舌尖上最为厚重的味道。如此,日复一日,生生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