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辕门外那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保国臣/头戴金冠/压双鬓/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这戏声明亮、宛转、悠扬,让你心疑是哪位姑娘在吊嗓。少顷,鼓弦渐入,竹拍和之,才有觉悟应该是哪户人家有喜事而摆的戏台,就如前几天路过别村时,见有子嗣考研金榜题名者,便搭了戏台子足足唱了一天。
附和着律拍,行走的身子也有些摇晃。拐过两排杨树,闪身躲过几个欢笑着直直冲撞的小娃,眼前的风景豁然开朗:一顶凉蓬,一方木桌,四位戏班人。这才明白原来并无人唱,那吐字清晰的戏音,竟全是凭着唢呐小哥灵巧的手指捻抹弯转,让唢呐仿出人声来!
只见其稳坐主位,桌上平摆着七八样大小各异的唢呐碗口,根据需要眼花缭乱地换着碗口,手指也转抹着控制其音色音调。随着他深吸一口气,高鼓的腮帮子渐红,那看似普通的一杆唢呐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发出人声来——这就是吹响儿了!自这儿往北的地界,无论红白喜事,总要找伙喇叭匠来一场吹戏才算排场。
一曲《穆桂英挂帅》吹罢,围坐的几位老人表率般地鼓起掌,嘴中还念念有词曰:“这小伙吹得好——比真人唱得都好嘞——您说是不?”话音未落,诸如“这么年轻吹得这么好”“不一般,清亮的很呢”等等旁人的附和就已跟上,更有几个小童也跟着喜笑颜开地用力鼓掌。
饶有兴趣地在人群中听了几曲,再回神时,金红的夕阳已经将天际拉扯到极远,光芒霸道地捋顺了云彩,结伴扩张成放射状,似是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不甘、遗憾和挣扎。这时,唱班的人也停了下来,改而站出位华发老人,门前的布置也焕然一新。
唢呐声再起,这次改换模仿人的哭泣声。这哭声从唢呐中传出,却是胜似真人般直入灵魂,时而高亢像万人嚎啕般震撼心灵,倏又婉转如弱女子的凝噎低泣,起伏转换间竟无半点僵硬,这牵扯人心上的功夫可称绝妙。
或是赶巧,唢呐声也忽的急促似的到了高潮,众人不禁屏住呼吸不敢乱言,眯着的目光也只敢落在扭曲的火苗上。短促密集的唢呐声如同万军压境,让人心跳加速,身子亦是不住颤抖。战栗终随着一声悠长高昂的唢呐声结束,我连忙喘几口粗气尽力平复心情,只一指弹功夫却让人恍若隔世。诞辰一首喜乐,重生一曲挽歌,自此后,生者责尽,逝者当安,前尘事了,轮回无念:这短短一曲竟奏演了两世人生。
眼看着天色渐昏暗,我也消了继续观看的念头,只是那清亮如人的唢呐声和摇晃的火苗却一直在眼前、耳畔,不断浮现挥之不去。唢呐和火苗在脑海中纠缠不停,以致我在睡梦中惊醒,随着一道嘹亮的唢呐声划破梦境——原来是五更的鸡鸣。四周暗的除了浑然黑色,仿佛再无他物,有些恐慌之际传来第二声鸡鸣,伴随的是汽车的轰鸣声,是了,此时正值农忙秋收的季节。轰隆声随着第三道公鸡的啼鸣戛然而止,世界又一次回到无尽的黑暗和静谧……
走在有些蒙蒙亮的街道,已是清晨。朝阳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天幕撕开一道小缺口,所幸也足够安抚我慌张的心灵。一位老婆婆缓缓蹬着辆三轮车和我并肩,车后是用被子卷起来的孙孩,背着书包要去上学。老婆婆半眯着眼,白如雪的银发昭示她只能和我一同缓行,脚和车轮碾过落叶“沙沙”作响,惊得周遭麻雀齐飞。
跟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却不觉到了昨日之处,天已经透亮。
方桌凉篷已不见,唢呐班子仍立在一旁,唢呐小哥精神焕发地站在队首,身后还跟着几位持鼓锣、敲梆子的,一身行头较昨天也更加气派。随着六声礼炮,众人排着队伍走出道口渐渐远去,这回我倒没再跟上,不知是不是还对昨夜的坏梦发怵。
我闪到一旁,太阳高高升起,暖黄的阳光洒在浅浅又满是绿藻的小湖中,洒在三两只蜷成一团的白鸭上。风儿渐起,吹来咿呀的唢呐戏声,几片纸张燃烧后的余烬也随风飘荡,落在胸前、衣袖、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