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八的晚上,一切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只是这晚的北风似乎比往常更加猛烈一些,北风带来了遥远西伯利亚的记忆,我那模糊的记忆也渐渐浮上脑海。手机里号码早已经都打不通了,一个人也联系不上了,然而他们今年回来的念头在我的心里却越来越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去一样。一阵哭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打开手机却多了几个未接来电,我尝试地回拨了一个。“喂,是浩哥吗?”“是,我是。你是?”“我是喜子啊,我临时决定明天回去过年,可有好多年没见了,浩哥你在家吗?咱哥几个可要好好聚聚了。”喜子匆匆的一通电话,让我既兴奋又疑惑。究竟是什么让在天南海北的他们不顾疲劳和奔波赶回来?我暗暗思忖着。
我早早的就醒来了,夜里的那阵哭声让我瘆得慌。走上村里的大街,路上的人们行色慌张,匆匆忙忙,全没有以往过年的悠闲与自在,父母从昨天夜里就没有见到身影了,这仿佛不是在过年而是在逃难。刚刚升起的太阳照在这条东西向的小道上,这是李庄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路旁的老杨树今天也似乎有些异常,却也说不出哪里异常,它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但是它却从不孤单,童年的回忆总是绕不开这棵古怪的树,谁也不知道它在这站了多少年了。它像个沉默的哨兵,静静地守护着我们的童年,守护着这条村庄的生命线。被蚂蚁啃食的树洞像一只深不可测的大眼睛注视着进出村子的人们,有的人从来没有出去过,有的人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更多的人是一年或者几年才回来一次,譬如我,譬如喜子。
喜子已经辍学五年了,喜子初二那年父亲在工地摔断了腰,喜子家实在太穷了,付不起住院费的喜子只得辍学照顾父亲,这次离开了学校就再也没有回来。喜子的母亲是外地拐卖来的,生下喜子后就逃走了,爷爷奶奶在他出生不久后也相继去世了。生活的重担早早将他稚嫩的肩膀磨出了茧子,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的农活都交了喜子,无论是播种,打药,浇水,还是除草,他无一不通。小小年纪的喜子在生活的磨练下已经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庄稼汉。对于喜子来讲他的童年时光并没有多少,他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村里的小卖部,那里的爷爷像是会魔法似的,总能一眼看穿我们的心思,变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们从爷爷那里拿到了不少有趣的玩具,小卖部里总是充满笑声。只是对于喜子来讲,爷爷对他意味着更多。爷爷的老婆和喜子的母亲一样,在生下孩子后就逃走了。或许出于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想法,爷爷对喜子总是照料有加。喜子因为要干农活而经常旷课,爷爷就想着法的给老师送礼,让他给喜子补补课,喜子家里的农活,爷爷也是尽力帮衬。在爷爷的庇护下,喜子的童年虽然辛苦但也不失乐趣。只是那场不合时宜的大火,让喜子告别了他的童年。
一个深秋的傍晚,西北风正猛,一场无名的大火在村子的西面烧了起来,火趁风势,风趁火势,火越烧越大,半个村子里都有火焰在肆虐。大火最终还是被扑灭了,村里损失无数,甚至还有人趁火打劫,那一段时间人们谈火色变,村里人几个月不敢生火做饭。事后人们追究起原因,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凭空捏造,有人说看到喜子曾出现在起火的地方,老人们说,喜子是灾星,刚出生母亲就跑了,又克死了爷爷奶奶,如今又引来了大火。渐渐地,无论村里的大人还是孩子看到喜子都唯恐避之不及。只是喜子心里的苦比村里的任何人都要多,那时大家都忙着救自己家的火,喜子家却无人过问,他的房子,粮食都没剩下,喜子的父亲还在外地,整个村子就只有爷爷还在照顾他,相信他。爷爷带着他挨家挨户的解释,当时喜子正在他家里玩,并没有去西头。爷爷毕竟是村里的长辈,关于喜子的流言也渐渐消失。只有喜子清楚爷爷撒了谎,当时他并没有在爷爷家,喜子确实去了起火的地方,不过他只是去找爷爷给的风筝罢了。风筝伴随着大火灰飞烟灭,喜子的童年也就这样结束了。那年的除夕夜,喜子在爷爷吃过饭,回到了那个毫无生气的家,悄悄关上那扇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大门,他离开了,谁也没有告诉,包括小卖部的爷爷,他决定独自一人去远方找他那并未回家的父亲。我不知道那场大火给他带来了什么影响,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喜子了,直到今天。
一滴冰冷的雨水将我拉回了现实,天空下起了小雨,这雨不大,却可以透过皮肤冰冷人的骨髓。我急忙躲在了老杨树下,抬眼向西方望去,小道上出现了一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这是一个人,这是谁?喜子,二豹,还是朋子?完全看不出来,变化太大了。是喜子,真的是喜子,比我小一岁的他看上去要比我成熟多了,也比我高了,只是连夜的奔波加上脸上的泪痕让他显得憔悴了许多。喜子下意识的看向那颗老杨树,被蚂蚁啃食的洞越来越大,树枝也萧条许多。“它也老了啊。”喜子感叹道。
喜子的后面还有三个人,他们像是约好的一样,刚好在县里坐了同一班公交车。喜子只坐了一夜的火车,他们就不一样了,朋子坐了两天两夜,二豹从黑龙江到李庄一直没合眼,大顺从海南赶了回来。下了公交进村的这段路,喜子走的快些才将他们落在后面。这些都是当年在小卖部门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啊,朋子变高了,也变黑了,父母离异的他,是爷爷资助他读完了高中,能够保护爷爷开的小卖部是朋子一直以来的愿望,他如今在南方做着保安,只是爷爷的小卖部几年前就已经关门了,他的愿望算是落空了。二豹的父亲因为偷窃被抓进了监狱,母亲独自一个人抚养了他们兄弟四个,家里常常因为没有粮食去地里挖野菜,幼年时的我最爱去二豹家吃他母亲炒的野菜。现在才明白原来路边的马齿苋和蒲公英真的不能一直吃下去。怪不得二豹总是要在爷爷那里吃过饭再回到家去。大顺是和喜子一起辍学的,他的父母都不在家,那时候还没有留守儿童这个概念,只知道大顺虽然长着高高的个子,却从来不敢关着灯睡觉。我小时候常常羡慕大顺,大顺经常霸占爷爷家里的床,我想一起床就能看到小卖部的玩具和零食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雨越下越大,喜子一行人顾不了那许多,将行李放在老杨树下直奔爷爷家,我也紧随其后。招魂幡已经竖起来了,伴随着冰冷的雨,爷爷的家里像是被雪花覆盖一样变成了白色。不知何时,我也穿上了素服,外部嘈杂的声音只能在我的耳外打转,头脑似乎被雨水冻住了,我什么听不到,双腿竟也僵硬的无法下跪,在爷爷的灵前大哭一场也成了难题。我只能呆呆看着喜子和大顺在痛哭,二豹眉头紧皱,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只有朋子痛哭一场后似乎冷静了一些,后来才知道他主动请求要给爷爷抬棺,为爷爷站好最后一班岗。爷爷走的时候没留下一分钱,人们有些失望,爷爷开了这么久的商店竟什么也没有留下。不过我想爷爷还是留下了东西,比如亲情,比如温暖,比如我们心里那份脆弱的童心。不知什么时候,冰冷刺骨的雨渐渐变成了温柔的雪,一定是爷爷知道我们到了!或许我们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在爷爷那里才体会到家的温暖。
路旁的那棵老杨树在开春的时候就被人们烧死了,原因是那个被蚂蚁啃食的树洞让他们感到愈发地不安。这场火烧的异常旺盛,让人不敢相信是这样一棵外表看起来不堪一击,孤独枯萎的大树所最后绽放的生命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