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除夕夜。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看着挂起的红灯笼，有些扎眼。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样的耀眼，可他却明晃晃地记得，那年的悲惧让他喘不过气。岁月从他发丝上溜走，他也成为了孩子的父亲。他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那个春天。
那天除夕，父亲母亲送他去爷爷奶奶家。他对父母要去出差有些不满，咕哝着：“为什么你们非要去，让别人去不行吗？”父亲严肃地吼了他一句：“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知不知道现在情况多严重，现在需要我们的时候，怎么能畏缩！”虽说是除夕，可沉闷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街边随风轻轻摇摆的红灯笼，格外寂寞。路旁的商店，都紧紧关闭着，店内一片黑暗，只有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在黑暗里，试图增添点生气。
他原来特别喜欢晚上，坐在行驶的车中，一行行树映在玻璃窗上，光影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但此刻即成永恒，那个时候，忙碌的爸爸妈妈会一起在那狭窄的空间里，就好像冬日里的炉火，温暖而且有安全感。但是今天，他生父亲的气，恨不得赶快逃离这里。刚下车，他就急着打开车门，奔向爷爷家。
爷爷家在村尾的一处偏僻的地方，附近只有这一户孤零零的人家。在要吞噬人的黑暗里，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那火红的灯笼，在漆黑的夜里，火光灿灿。他一下车就跑去小院里，去找爷爷家那只小花狗，门外他们都一言不发，空旷的地界里，只能听得到小狗的叫声，还有他澄澈如星空的笑声。
风呼呼地吹着，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声音漂浮在空中，有点虚无缥缈。他停下追逐，觉得这寂静有点怪异。他走到门口，注视着爷爷，爷爷紧紧握着父亲的手，那干枯如树皮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更加沟壑纵横。而那浑浊的目光里，有些晶莹在闪烁。
“爸，时间到了。我俩该走了。”父亲想抱他一下，他觉得父亲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有点委屈，倔强地不肯。父亲无奈地摆了摆手，上了车，在汽车发动之前，他冲着爷爷奶奶喊：“等着，我们一定可以安全回来的。”“一定可以”那四个字在安静得诡异的除夕夜，被空旷的原野拉长，绵延着他生命的纹理。他回想起那个时刻，觉得那是父亲给予他的一种承诺。
轮胎轧过土地，尘土扬起，四散，风一吹，吹眯了他的眼。他站在门口，看着那辆车，顺着乡间崎岖的小路，承载着洒满月色光辉的车，就这样消失在无垠的黑暗里。风太猛烈了，都要把他吹散了。
父亲走之后，他在院子里追着小鸡跑，小鸡扑棱着翅膀，那有些黯淡的杂色的羽毛，飞扬在那个田间小院里。跑累了之后，他找到堆积在墙角的烟火，点燃。在漆黑的小院里，火光在他眼前闪烁。嬉笑追逐并没有驱散他的气愤与委屈，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堆积在一旁的烟火落下的灰烬四处飘散，引得他阵阵咳嗽。
他觉得有些累了，他回房间准备睡觉。他蜷缩在昏暗房间的一角，临睡前听见电视里新闻播告的声音，“新冠肺炎疫情”这六个字，是他入睡前最后听见的声音。梦里，他梦见了天空中绚烂的烟花，五颜六色，斑斓了整个夜空。在夜空下的，是父亲的背影。他其实，不过是想跟父亲过一个新年罢了。
当他很小的时候，他特别害怕打雷。有一次，刮起了大风，雷声轰隆隆地爬过学校的屋顶，叫嚣着逼近他们。他当时躲在人群的最深处，不敢发一言，他清晰地记得，他看着一道道紫色的闪电，越过树梢，投入人间。他也清晰地记得，爸爸在雨中奔向他。他想起了他看过的动画片中的英雄，他的父亲就是他的英雄。
冬日格外漫长。萧瑟无边的广阔原野，风呼啸着好像要席卷一切。他默想，在春暖花开、爸爸回来的时候，他一定要给爸爸一个拥抱。告诉他，他是自己心里的英雄。从很小到现在，一直都是。命运扑朔迷离，在未知的生活里叫嚣。那个春天来了，花儿吐出新芽，原野一片青翠，无限的生机蓬勃。一切看起来都恢复如常了，可是他的父亲却在冬天里，不知所踪。他记得，在父亲葬礼的那天，来了很多他不认识的人。他那天一直在哭，一直在悔恨，那个来不及的拥抱。但那天，有很多陌生人，都深情地拥抱着他。他在他们的拥抱里，听着父亲救治他们家人的故事。父亲在病重时，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他救了多少孤独绝望的人的生命。父亲的微笑，在他眼里看来，有一种英雄的光辉，是一种为拯救生命的无私与伟大。他憋着眼泪，告诉父亲，他以后也要像他一样，做一个勇士，做一个救人的战士。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时父亲的脸，虽然隔着镜头，他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泪，却在笑着说，不愧是我的好儿子。他在一个个陌生的拥抱和诉说里，想起了父亲那时的怒吼。那是对生命的担忧与急切。那代表着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无数个平民英雄的心声。
在葬礼结束之际，一个小朋友把一封信交给了他。信上用稚嫩的字迹写着：爸爸妈妈说，是叔叔救了我的命。叔叔很伟大，他是个英雄。爸爸妈妈也告诉我，英雄是不会被遗忘的。我以后也要像叔叔一样救死扶伤。哥哥，你也要坚强。他握着那封信，把小时候没说的那句对父亲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他也履行了与父亲的誓言，做了一名医生。像他一样，拯救了许多绝望的人。他觉得每次在做这些的时候，他跟父亲仿佛心意相通，父子俩之间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在心里拥抱着彼此，将救死扶伤的精神一代代传承。
那个晚上，风比平常都大了些。当妈妈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时，他正在门口，看着那个红灯笼，祈祷一切尽快结束。在妈妈声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阵大风把摇摇欲坠的灯笼吹走了，灯笼闪耀着火红的光，飞向了当时他们离开时的那条小路，奔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