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裹着吹皱的黄衣,剪出秋天的碎影,三元湖里的菡萏香销玉殒,我站在远方。适逢九月初九,杜牧齐山登高,诵起歌谣,“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我穿梭千年而聆听,趁其不备撷下两朵菊花,藏进风衣的口袋,为它们取名——重菊。
学着杜牧,我把重菊插进头发里,转着圈儿蹦到父母面前,五官拼凑出一朵花的形状,眼巴巴地等待着他们的夸赞落入耳窝。“哟,宝贝今儿个比花还漂亮!”妈妈拍着我的脸蛋亲昵地说。我心满意足。孩子的愿望易满足却有好多好多渴望实现,还有爸爸的夸赞呢。刚朝爸爸的方向转过脸,额头上就突袭一片冰凉,湿漉漉的,腾腾的辣味抢到了鼻子。我作势要哭,爸爸立马慌了神,扔了雄黄酒一把将我抱起,安慰道:“宝贝乖,爸爸逗你玩呢,你可漂亮了”。我破涕为笑,摘下一朵菊花放在爸爸手里,又把另一朵菊插在妈妈头发里。厨房里,锅碗瓢盆奏出爱的交响乐……
重菊是爸妈,无论我在哪里,有他们,爱的芳香就洒满周身。当时我年级尚小,不懂这些,只是单纯地用肢体和稚嫩的想法表达内心。有一种孝叫做不懂爱。
我沉醉在这美妙的乐音里,意识逐渐清醒,闹钟在眼前跳着舞。
岁岁重阳,我承欢父母膝下;今又重阳,只有手机锁屏跳出的一片菊花陪伴眼眸。第一次,我外出求学,又不知多少次,逢重阳佳节我离开了他们的怀抱,独在早已熟知的异乡倍思亲。他乡再熟也不过是异客,多了我的城市没有增添一盏灯,车仍如水流疾驰成空,那座没有我的小城是否会怀有空虚之感呢?生我养我,长大成人后我却变成离巢的鸟儿远走高飞,带走的记忆恰恰是后来填满深处心灵最柔软的那块。不离家,就不能真正理解家的含义,就像有些东西,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古来,抒发思乡之情的大都是游子,在他们眼里,只有家的温馨才能弥补寂寞空缺,归根结底,不过是有爱长存,支撑着负箧曳行的赶路人。忽地理解了杜牧,菊花插满头归去,方不辜负那难得的开心之事。我没有他的贪心,有两朵菊就够了;从家乡穿来的风衣里,一朵装着爸妈,一朵装着思念,就是我最幸福的事。
因为怀有对家人的爱,才会有孝敬之心将爱承接。但凡携爱前行的游子,孝心总会勾勒出他们的影子,无论行至哪里,它甘愿跟在其身后亦步亦趋,做个默默无闻的伴侣,扫除孤寂的阴霾,慰藉失意的心,化作前行的动力,待功成名就后仍不忘孝爱之心。熬过长夜的影子在日光下越发显眼。
我常年在外求学,孤单成了习惯,时间用匕首将我一点点雕成冷峻的模样。给父母的电话里,只字不提想家,任凭他们的关切之语洪水般泛滥,我的回答仍不改那句“我很好,你们不用担心”。担心留给自己,留给寂静的长夜就好,父母为我付出太多,何必再给他们徒添烦恼呢。有一种孝爱叫做不用担心。时间本不无情,风没有吹散它为雕刻而残留的碎屑,它反而借着风将碎片合聚一起,找到人最柔软的心底,小心地储存,只给其黑夜飞舞的机会。
杜牧登高为寻乐,我不妨也去登高,不为寻乐,因为快乐已幽藏于心,想要分享,遂只身去了最近的凤凰山。
那只凤凰的雕塑如此夺目,以至我登上山顶都不愿览美如众山小的景色。我久久俯眺着它,固执地认为凤凰就在里面,要不怎能这样遗世独立,摄人心魄呢?那只上古的神鸟,浴火涅槃而重生,不死不灭,承载着祥瑞的预兆,它肯长久栖息于此,必带着不辱的使命。我不敢妄加揣测,只能习惯性地将双手插进口袋,蓦地发现重菊竟少了一朵,焦灼张望下,它似有感应般赫然出现在雕像旁,迎寒而放。我不知哪来的信心,笃定它能如凤凰般冒着寒风愈挫愈强。凤凰的生命不死,我跨今越古从杜牧那里采撷下的菊花也积淀了千年的传统。长久的生命背后定有精神文化做强大的后盾,旧时的迁客骚人泼洒的是笔墨,流传的是亘古不变的情怀,古今人因孝爱产生了共鸣而彼此交流,惺惺相惜,一起将这份传统发扬光大并继承下去。有一种孝爱叫做传承。
装在我口袋里的那朵菊花,对着凤凰旁的那朵,笑靥挥手。